星期一, 五月 09, 2005

老北京的豆汁儿

数九寒冬,正是喝豆汁儿的日子。

梁实秋曾在《雅舍谈吃》里写道,不能喝豆汁儿的人算不得北平城里人。一个食客空着肚子从广安门外倒了三趟车到磁器口,可把角的豆汁儿店说什么也找不着了。听几个也是奔这口儿来的人说:“想找老字号啊!难了。”现如今,“豆汁儿徐”走了,“豆汁儿张”走了,“豆汁儿何”也走了,他们的手艺却没有留下。

那豆汁车子一路走一路吆喝:“甜酸咧豆汁儿哎,甜酸咧豆汁儿哎,麻豆腐哎,豆汁儿粥哎,您怎么着?再来点儿焦圈?哦,来盘咸菜,好嘞!”豆汁儿是谁发明的,早已无从考证。大部分北京人都知道,所谓豆汁儿、麻豆腐,纯属下脚料。甚或称之为“废料”也可以。常有外乡人把“豆汁儿”误认为“豆浆”,一舀到碗里,就不得不屏住气了。据说当年有一个粉房,专做绿豆粉。一天,磨出来半桶豆汁儿没用完,留到第二天已经馊了,觉得扔了怪可惜的。掌柜的舀了半勺一尝,竟然酸甜可口。煮熟后再尝,味道更鲜。当年朝阳门内开着一家豆汁儿铺。老邻居老顾客戏称之为“馊半街”。北京人一下子喜欢上了这有股“怪”味儿的东西。


渐渐的,老北京的胡同里走起了肩挑卖豆汁儿的,一头挑着小煤炉,煤炉上放着豆汁儿锅,另一头是张小方桌和一条小板凳,还备有焦圈、麻花和各种咸菜。只要一在胡同口停下来,“豆香味儿”总会招来不少人。爱喝的人多了,肩挑卖豆汁儿的有的开起了豆汁儿铺子。这就更讲究些。铺里都是用纯绿豆做豆汁儿。将绿豆用水泡至可捻去皮时捞出,经水磨出浆,过滤后倒入大缸,上层是清水,下层是淀粉,中间那层就出了豆汁儿。当天做成的豆汁儿是甜味儿,放到第二天就成了甜酸味儿,到了第三天就是酸味儿,三种味儿都有人爱喝。豆汁儿的做法也多了起来。有一种叫“清熬”,不加其他东西;一种叫“下米”,就是在豆汁儿里加点儿糯米一起熬;还有一种叫“勾面”,当豆汁儿熬熟后,调些绿豆粉进去。不同做法味道不同,都让老北京眼馋嘴馋。一碗热豆汁儿加上一碟儿辣咸菜丝儿,再嚼上口马蹄烧饼,那淋漓畅快是用笔写不出来的。

乾隆十八年十月发交内务府的一道谕帖:“近日京师新兴豆汁一物,已派伊立布(乾隆朝之大臣)检察,是否清洁可饮,如无不洁之物,着蕴布(当时内务府大臣)招募制造豆汁匠人二三名,派在膳房当差,所有应用器具,准照野意膳房成例办理,并赏给拜唐二缺以专责成”。京城里清末的时候,叶赫那拉族中显宦、光绪爷驾前四大军机之一的那桐那老中堂,就常打发人,从金鱼胡同宅里,捧着小沙锅儿,去隆福寺打豆汁儿来喝。豆汁文化成了老北京可以显摆的事儿。除了宫中的官吏时常光顾豆汁儿店,那时候店里的客人,还有很多梨园界的大师。尚富霞、叶盛章兄弟、裘盛戎、袁世海等名角就时常光顾豆汁儿铺子,和那些豆汁儿店爆肚店的老掌柜关系很好,还经常给这些餐馆免费宣传。抗战期间,梅兰芳隐居上海,他的弟子去上海演出,用四斤大玻璃瓶灌满豆汁儿坐飞机带去孝敬师傅。梅夫人对送豆汁儿者,也以国际饭店的宴请谢之。

由于政界、梨园界的偏嗜和光顾,老北京的豆汁儿文化风光一时。早年北京内城卖豆汁儿的遍地皆是,而南城仅“豆汁王”一处售卖。这“豆汁王”设于天桥西南隅魁华戏园前,有数十年之久,其布帷写有名号,摊上的家具非常讲究,咸菜味佳,赢得了很多主顾,与当时天桥的“烤肉王”和“王八茶馆”并称为“三王”。上世纪30年代初,豆汁儿店铺兴起了四大家:琉璃厂的“豆汁儿张”,天桥的“舒记豆汁儿”,东安市场的“豆汁儿徐”和“豆汁儿何”。当年同在东安市场做生意的西德顺爆肚王传人王维章说,东安市场吉祥戏院附近是当时京城喝豆汁儿档次最高的地方,生意十分了得。那些名角儿们一演完出,一准儿要来喝豆汁儿。要是到每年春节厂甸开市,那就更忙活了。这四家中以“豆汁儿张”的味道纯正,酸中带甜,豆汁儿味正、火候好,小菜品种多,做买卖和气,其暴腌苤蓝加辣椒油更为一绝。《燕都小食品杂咏》中说:“糟粕居然可作粥,老浆风味论稀稠。无分男女,齐来坐,适口酸盐各一瓯。”并说:“得味在酸咸之外,食者自知,可谓精妙绝伦。”梁实秋总结过,喝豆汁儿品的是个酸、辣、烫这“三字经”。喝豆汁之妙,首先在于酸。这种酸,不同于醋酸,也不同于杏酸,更不是青梅和杨梅的酸,而是一种馊腐发酵的怪酸。其次是辣。喝豆汁儿没有空着嘴喝的,都要就着咸菜。这咸菜也有讲究,要用大腌萝卜切成极细的丝,再浇上辣椒油,又香又辣,辣得人舌尖儿发麻,越辣才越能喝。最后是烫,越烫味儿越浓,烫得只能小口吸溜儿,不能大口猛灌。这样喝,才是最正宗的喝法儿。

王维章老爷子说,其实弄豆汁儿也没那么邪乎,选了上等的生豆汁儿一熬,伺候好火候,别开锅也别分层,就能做出地道的好豆汁儿。可是,当年可京城做的好的就这么几家。为什么?没别的,就是玩儿的一个熟练、精细、讲究,真材实料。哪个环节稍微一疏忽,马上就不是那么个味儿了。满北京能练得好手艺的就那么几个人。可惜经过旧社会那么一折腾,不知道有多少老店铺关张了,有多少手艺失传了。大名鼎鼎的“豆汁儿传人”也已经不做本行了,当年红火的豆汁儿文化,除了从吆喝大王臧鸿臧老爷子那里还能听到几声正宗的叫卖之外,几乎没留了什么。到现在,虽然想喝口豆汁儿不难,可要想喝到那么正宗的已经不可能了。

爱喝豆汁儿的人是越来越少了,但没人希望再也喝不到豆汁儿。现如今,崇文门外瓷器口把角儿还留下一家专门做豆汁儿的小铺———锦馨豆汁儿店。一排坐北朝南的新房窗明几净,算不上墨宝的仿宋体招牌倒也爽眼,只不过原来的旧家什换成了塑料餐桌,熬豆汁儿的煤火换成了煤气,盛豆汁儿的大碗没了青花瓷……咱老北京的文化也许就像这豆汁儿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