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 九月 25, 2005

在声音、图像和文字之间

严锋


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和一些朋友曾经热烈地地迷恋过一些声音。确切地说,是上海电影译制厂几个配音演员的声音。现在回想起来,那可真是一段幸福的时光啊。当时还没有所谓的好来坞大片,可是奇怪得很,那些一毛钱一场的老片子好像比今天的大片要好看得多。这应该不完全是九斤老太的错觉。我现在只要闭上眼睛,就能想起那些难忘的场景,精彩的对话,仿佛刻在骨髓里一样,怎么也抹不掉。其实就电影而言,今天的人民群众可选择的各色大餐不知道比当年丰盛多少倍,为什么还会有这种今不如昔的感觉呢?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最后得出结论:是上译厂,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上译厂,赋予了那些二三流的老片子无与伦比的魅力。当上译厂人才凋零,配音事业全面式微之际,我们就再也找不到当年看译制片的那种感觉啦。就这么简单。
  
真的,那好像已经是非常遥远模糊的回忆了。陈叙一、邱岳峰、毕克、尚华,大师们一个个离我们远去。译制片好像已经变成上一辈子的概念。上译厂还在吗?不清楚。
  
但是请等一下,我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样非常清晰的东西,那是一本书,一本神奇的书,火热出炉,触手可及,还散发着油墨的清香,我一打开它,就像阿拉丁的手指擦到了那盏神灯,很多记忆中的图像和声音就又回来了。
  
我说的是苏秀老师的新作《我的配音生涯》。苏秀,老上译第一代演员,导演,她配的无数角色中,只要举一个奥特伯恩太太和哈薇森小姐就够了。她译导的电影,只要举一部《虎口脱险》和《远山的呼唤》也足够了,别的还用多说吗?对于30岁以上的影迷来说,本书犹如一部时光的录影机——应该说比那还要厉害,因为它不但能把你带回到过去,还能告诉你许多在过去根本没法梦想知道的轶事和秘辛。那几条嗓子为什么能征服好几代的中国人?老一辈的配音演员是怎么戴着脚镣跳舞的?中国的配音事业为什么曾经有过那样的辉煌?它的黄金时代为什么出现在文化相对封闭和落后的年头?对这些难解之谜,本书会给你一个立体的、多面的、感性的答案。
  
比如,我们会知道,1971年的酷暑,在配一部代号“十七号片”的内参片的时候,为了保证录音质量,连电扇也不能开,译制组成员每天睡四、五个钟头,有的时候要工作到凌晨四点。我们会知道,为了《化身博士》(请问有哪个中国人看过这部译制片吗?)里女主角的一声“哦”,苏秀老师不知道要练上多少遍。我们会知道,刘广宁为了揣摩《尼罗河上的惨案》里杀人凶手的感觉,竟然在家里的饭桌上目露凶光地大叫一声,把丈夫和孩子吓得一愣一愣的。我们会知道,为了《虎口脱险》里一首英国童谣的名称的翻译,老厂长陈叙一苦思冥想好几天,最后兴奋地告诉大家一个最佳的译名:“鸳鸯茶”。
  
从前,我打破了头也想不通为什么老上译的人会用最严肃的艺术态度来完成最政治化的任务。比如,上面提到的“十七号片”据说是林彪要看的,因为里面有许多宫廷政变的阴谋可以揣摩参考。还有更多的片子是供“批判”用的,那又何必如此玩命较真呢?何必在艺术上这般精雕细刻呢?糊弄他们一下,应付应付,不就过去了吗?我甚至想歪了,猜想当时的配音演员们是否享受特殊的待遇之类。不是的,邱岳峰一家三代就住十多平米的小屋,一住几十年。后来,我有机会当面问过尚华老师和苏秀老师这个问题。他们的答案惊人地一致:当时根本没想那么多,一工作起来,脑子里就只有戏,别的什么都忘了。
  
这是什么样的精神?这是为配音而配音的精神。或者叫为艺术而艺术,还可以叫做强烈政治氛围中的非政治化倾向。于是我对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提出的关于物质生产与艺术产生不平衡的说法有了更深刻的理解。我甚至迷迷糊糊开始有点明白,在如此宽松自由的今天,为什么就没有为配音而配音,或为艺术而艺术。
  
配音是一门艺术,而且是一门博大精深的艺术。它需要天才的发挥,也需要群体的高度合作,从翻译,把握剧本,吃透人物性格,对口型,声调语气的配合,节奏的掌握,这众多的环节,要达到炉火纯青的和谐,决不是今天的那些草台班子可以随便糊弄出来的。我越读苏老师的书,就越觉得老上译像一个具有高度专业素质的交响乐队:童自荣就像那透明的小提琴组(老天哪,他竟然会把所有的台词背下来,我立刻想到差不多同样干的卡拉扬),杨成纯犹如灿烂的铜管,乔榛是醇厚的圆号,尚华是喧嚣的小号,毕克当然是绝对男性化的大提琴,而邱岳峰呢,应该是那无限忧郁的萨克斯管吧?指挥:陈叙一。
  
比起今天的演员来,他们在物质上得到的好处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他们当中的很多人吃了很多苦。但我要说,他们还是幸运的。在一个闭关锁国的年代,他们站在一扇半开半掩着的窗口旁,身子在这边,眼睛望着那边,生活是局促的,精神是丰富的。何止是丰富啊,他们简直可以算是精神上的贵族,有意无意地承担着某种并非自觉自愿也并非上天赋予他们的文化使命。有时候我会这么想:在那个时代,老上译的人身上担负的恐怕真是全中国人民的渴望吧。
  
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化为老上译演员的精彩发挥和无比敬业,也流露在苏老师这本书优美细腻的文字当中。我先是很奇怪,苏老师没有读过大学,也没有受过真正意义上的专业训练,连个职称都没有,她哪来的那么高的艺术素养,如此敏锐的审美感觉,又是从哪里炼就的这生动的文笔呢?但是写到这里,我想我已经找到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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