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川——给为我纺织的女神们
(朋友的旧文,纪念一下这个老人和那一段快被擦掉的历史)
一段偶然脱落的吊臂,一具毫无生气的尸体,地上是少许绛色的鲜血,一旁若干交头接耳的旁观者。某一天,这一切,就发生在离我三百米远的地方,遗憾,我并没有亲眼目睹。
二十分钟后,救护车急匆匆赶到,又因为已经无事可干而慢悠悠开去,这倒是我亲见的,不过我那时已经没有兴趣去现场看了,我想那儿一定给冲刷得特别干净了,和了泥土,煤灰,稀疏了的血都已经冲到江里去了,然后入海,然后什么也没有,只有静寂。
第二天,那具尸体成了人们闲坐聊天的众多题目之一;第三天,没有人再提起这件事,遗忘并不源自冷漠,它不过是顺理成章罢了。
那么,在这一秒钟内,一桩意外夺去了一个生命,三天之后,没有什么能留下,物质的,精神的,也许,隐隐的我们还能听见一点悲声,那是亲戚们的,但哭声径自响着,而世界也径自阔步向前,甚至没有冷眼旁观的兴趣。是呀,这茫茫翰海,一粒砂子的流逝何足道哉;向这滚滚而来的大江丢一个小石块,一簌的就不见了,也许,连涟漪都不大会有。
然而,也有的,投入水中的石头早就不见了,可荡漾的水波都四处扩散着,老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一)
四个月前,一位朋友请我帮她照看网上的老舍纪念馆,我答应了。之后,每天晚上,我都要抽出点时间,来试着打扫这纷繁网际间的一片净土,我惊奇地发现,这儿的访客老的是络绎不绝,每天,每一小时,甚至每一刻钟,留言,点歌都在刷新着,几个词、一句话,从天涯海角而来的不知名的人们那,他们凭了自己的一捧真情,为这小小的祭坛增添了多少生气啊。唉,这么说,人们也不总是健忘的,一抔净土,毕竟掩不了我们民族平凡而伟大的一员呀,更何况,他是那样的平易近人,那样的与我们心胆相照,不由得我们不把他视作自己的亲人。飘浮于崇拜和尊敬之上的,其实是我们的同情与回忆,仿佛那是一个跟我们每个人朝夕相处的可爱的老人,想着他这样一个好人,却会落到这么一个可惨的结局,想着他现在天上,不直又能构思出多少精妙的篇章——想着那天气,大约不会有什么阶级,不会有什么政治,也没有什么伟大领袖了吧?
有一个早晨,我带着相机,走了一大片旧城区——那时候我还能也还愿意走出去,感受那可遇不可求的美,然后穿过窄窄却也长长的蛟翔巷,跨过桥,在九山湖的西面,一排榕树下找了张长椅。我在那儿坐会儿,那阵子天真怪,刚才还好好的大太阳,马上又化了阵雨,噼噼啪啪全打在河里,我在那儿,离我三步远就是河,河对面是一条小路,路靠着墙,墙里是温四中的校舍,我在那儿参加过中考。北面路的尽头是绿色的田园,再远是两座灰蒙蒙的筒子楼,天尽头是瓯江北岸生辉的黛色,天际是蓝色的,夹杂着白的云,四下里静极了,连我的心都跳得慢了,于是我想起,1966年8月24日,老舍先生也曾这么静静地坐在另一处水面旁,那有水的地方叫太平湖,他在那儿坐了整整一天,带着前一天被殴打的满身伤痕,还有那个独夫的风行一时的诗词。他愤懑,也幻灭,他不能想象,怎么人一夜之间会变成野兽——也许他早就知道人会这样的,却也想不到是在这样被标榜一时的时代。他也不明白,那个被他和所有人真心诚意崇拜的领袖,怎么能发动这样的运动,唉,对真理的追求倒使智者无法从信仰的泥潭脱身了,他能怎么做,像圣安东尼奥似的击碎这受玷污的圣母像么?
过了很久,但也很快,良宵缓步的足音,像一幅长长的殓布拖向东方,无声的夜,他一头栽进了太平湖,没有人在场,只有风,只有水,只有这夜。
一天以后,他被人们从湖中捞起,儿子守着他,妻子送他到火葬场,身后不准保留骨灰,十年后的追悼会上,那个冰冷狭小的空间里放着的,是他的眼镜,两支笔,许多的茉莉花。
(二)
他的肉体从这个泥淖的世界上消逝了,只留下许多光灿灿的著作,那分明是他生命的第二载体,而我们——幸福的人们——能轻轻地触摸到这生命,耐心点,你就能感觉到他那颗伟大的心,感受到他那活泼泼的生命,这生命对于生活是何等的热爱,可是到了无可逃遁的时候,他也敢于打破死的宁谧,他以身殉。
当倭奴大举进攻,可能再占重庆时,他写信给朋友说,他不会再走的,嘉陵江又近又没盖。他给他笔下那些卑微而可爱的好人们,安排了多少令人泪下的自杀的结局啊,你可以在《四世同堂》里看到祁天佑的死,跟老舍先生的死何等相象,而老人们回忆,在孔庙,那中国历史上最黑暗的一天,先生的眼里有一种的奇异的光,这光,人们在钱默吟太太的眼中,不是早就见过了吗?
(三)
观念的产物,如果用这话来形容一个艺术形象的话,当然不是褒扬的形容,然而我却很喜欢这样的形象,我乐意品尝这化身为绝对的盛宴,这对我,真有益。
钱默吟就是绝对,就是概念。他曾那样唯美,那样沉眠于梦的空灵,可侵略者像疯狗似地闯进他的生活,夺去了他的妻子和两个孩子,于是他觉醒,他愤怒,他复仇,他是仇恨的化身,是复仇的幽灵;他无时不在,无处不在,他向敌人发去诅咒,正如他对着麻木的灵魂发去鄙夷的冷笑。这样的人物,于中国的文学中,并不多见的,令我想起《旧约》中上帝的身影……——毁灭的叫喊……笼罩着摩勃地方的叫喊;到处都可以听到他的怒吼……——读着这杀气腾腾的书,充满了顽强的恨意,令人喘不过气来。
当我们从绝对与概念中抽掉善恶,我们将发现,这无差别的纯洁的典型美得炫目,爱格尼是绝对,科坡菲尔可以作证;弗娄罗上是绝对的,卡西莫多可以作证;莫尼卡是绝对的,阿依美也是绝对的,这一点,魔鬼胡安可以证明!
但是,角色的绝对只限止于自身,环境的变幻却永远不可捉摸,想想展开这一切的,不过是一支笔,一颗心,人类啊,真了不起,这心的包容,何其大呀。
(四)
逝者已去,追忆无穷,成千上万的心,怀着崇敬来到这窄窄的一方天空里,为的不过是几句话的祝福,我因之而感动,也由此而联想…… 还有另一颗更伟大的心灵,他曾经并且至今是支撑着我们民族精神的不朽的脊梁,可现在,小人的攻讦,官僚的颟顸,党棍的利用,独夫的曲解,还有愚众的无知与忘恩,使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孤寂而冷清。虹口公园墓前的小广场,很整洁,很美,可现在不过是垂老者歌舞的所在,先生高高地坐在上面,看着卑贱的芸芸众生在下面死气活相地扭着,作何感想?
某一个日子,某一个地点,也许有特殊的意义,但只对知道的人是这样,对旁的人,还不一样是很平常的日子嘛?而这所谓知道的人,慵懒又使他沉沦,终于,一切都无所谓了。想起上海,我是常来常往的,但鲁迅公园,也许有三年不去了,归根结蒂,我还不是跟别的人一样无聊,也许,还不如他们,更卑微,更可怜。
今年八月二十四日那天,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我所干的,是拿了一本《太平湖的记忆》,躲在空调下看,时间有一个下午那么长,很想写点什么,但终于,什么也没有——其实写了又怎么样,还不一样是无关紧要的么?这块石头抛向河水,沉了,什么痕迹也没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