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 七月 21, 2005

哈里波特非典型性结局

BY马伯庸

八点档家庭伦理剧的场合
   哈里紧握着赫敏的双手,用一种惶惑的声音颞颥道:“我一直在爱着你,但苍天为何让我和我最好的朋友同时爱上同一个女人,友情和爱情究竟我该如何抉择。你告诉我呀,你告诉我呀。”
  
  赫敏双眼噙满泪水,不知所措。站在一旁的罗恩再也忍受不了这心灵上的煎熬,他狂吼一声“不~~~”,然后冲出霍格瓦彻学院去,对外面电闪雷鸣浑然不觉,任凭瓢泼冰冷的大雨浇在自己身上。哈里用颤抖的双手慢慢捧起赫敏的脸,却被她轻轻地推开。
  
  “我也爱着你们两个,可是……”赫敏慢慢弯下腰去,双手捂住脸,哽咽道,“可我已经有了身孕……”
  
  哈里听到此言,倒退了三步,全身剧震:“你和罗恩原来早已经……”
  
  “不,不是罗恩,是马尔福。”丝丝缕缕的痛苦随着泪水自赫敏的眼眶流泻而出。哈里的表情震惊至极,他万万没有想到孩子的父亲居然是马尔福!
  
  “这怎么可能!”
  
  “这怎么可能!”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一个是哈里,还有一个是站在门口面色苍白的马尔福。后者推开怒气冲天的哈里波特,径直走到赫敏面前,厉声质问道:“那天晚上和我在一起的是你?”
  
  赫敏无力地点了点头。
  
  “这怎么可能!”马尔福大吼,“难道不是金妮吗?!”
  
  “哦!不~~~!”
  
  一声尖叫从屋外传来,原来罗恩已经回转到屋子来,面露惊恐:“马尔福你怎么能和金妮在一起!”
  
  “为什么不能?”
  
  “因为……因为……因为她其实是你的同父异母的妹妹呀!”罗恩强忍住胸口隐隐的痛,一字一句地说道:“这是个守了十几年的秘密,当年我母亲跟你的父亲曾经有过一段地下情,然后生出了金妮……”
  
  “哦!不~~~~”马尔福拼命抓自己的头发,“金妮已经怀孕了呀!”
  
  在场的人都被这一幕所震惊,谁也无法想象这段孽缘的结局是什么。哈里这时站起身来,把手搁在马尔福肩膀上,冷冷地说:“你不用伤心,该伤心的是我。”
  
  “为什么!”
  
  “当年马尔福夫妇和波特夫妇同时产子,后来出于防止伏地魔的暗杀,波特夫妇就将他们的儿子与马尔福家的儿子互换。所以其实我才是马尔福,而你则是真正的哈里波特,你体内流的是波特家的血,与金妮·威斯里是可以结合的。”
  
  “哦!不~~~~~”马尔福第三次抓狂,“可我听我妈妈说,丽丽·波特在和詹姆斯·波特结婚之前就已经怀孕了,是她前男友、我的父亲鲁西斯·马尔福的!”
  
  赫敏这时把头转向已经完全傻掉了的哈里波特:“哈里,我也有个秘密必须要告诉你……小天狼星死之前偷偷告诉我,其实你真正的名字是叫哈里·布莱克…………”
  
  “哦!不~~~~”所有人都悲愤地大叫,第四次。
  

武侠的场合
   只见马尔福一声暴喝,跃到伏地魔与波特之间,二话不说唰唰唰连进三招,杖法凌厉阴狠。波特猝然受敌,不敢托大,急忙疾步朝后退去。马尔福一经得手,精神大振,后招立时源源不断,手中魔杖舞成一团白光。波特左支右绌,虽一时之间不致落败,也可难挽颓势。
  
  这一番攻势可谓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只看得一旁众人心驰目眩。史莱德林门下众人自然哄然喝彩,掌声雷动;就连霍格瓦彻那几个耆宿教头也都纷纷点头,暗赞马尔福杖法了得;只有格林芬多门徒个个面如死灰。波特已然是门中的顶尖高手,若此番落败,那格林芬多便永无出头之日了。
  
  马尔福这时又是一招“灵蛇出窍”,波特堪堪避过杖锋;不料马尔福身形一敛,魔杖反指波特谭中大穴。波特不及闪避,只好举杖格档。只听“轰”的一声,两杖猛然相磕,火光激荡四溅。波特虎口剧痛,半条胳膊酸麻无比,魔杖几乎拿捏不住。马尔福早觑见波特窘境,哪会放过机会,反手又是一杖。这一杖平平递进,去势看似不快,却蕴藏着无数后招,乃是当日西毒史莱得林苦心孤诣花下无数心血创下的一招,一经发出,敌人万无躲闪之理。波特见来势凶猛,心知自己求生无望,不禁叹息道:“罢了”撒手丢下自己魔仗,万念俱灰,垂头闭眼只是等死,眼见就要被立毙于马尔福杖下。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突然马尔福觉得一阵法力奔涌而至,自己不得不撤招运气抵御。这法力浑厚精纯,蔚然大气,在场众人俱都心神一畅。马尔福将要手刃仇敌却功败垂成,恼羞成怒,转头去看究竟是谁如此大胆。他循法力来处望去,却是一怔。只见一位须发皆白的青袍老者站在十步以来,面色如常,只有宽袖尚自鼓风而动。原来刚才那股劲道就是他拂袖而发,内力竟然已经修到了如斯地步,举重若轻,收发自如,真可以说是震古烁今第一人了。正是霍格瓦彻掌门邓不利多。
  
  邓不利多见波特无恙,遂抚掌赞道:当年海夫巴夫、史莱德林、瑞文克劳、格林芬多四大高手在霍格瓦彻论杖,博得东海西史南瑞北格的名头,只是精妙杖法多已失传,殊为可惜。想不到今日见到史莱得林传人使得一手好杖,几有当日宗师风范,老夫能亲眼得见,幸甚。
  
  马尔福不敢多言,只得向前行礼,假意道:“邓掌门谬赞了。刚才晚辈见邓掌门内劲勃发,当真举世无双。这东海西史南瑞北格后面,却要加一个中利多的名头了。”
  
  听了马尔福谄媚之辞,邓不利多只是微微一笑,缓步走到波特面前,叫他转过身去,屈指连点十三处大穴,突然面色凝重起来。邓不利多道:“你气脉不畅,任、督二脉穴孔窒涩,莫非是中过毒?”
  
  波特只是点点头,沉声道:“却是情花之毒。邓不利多听到“情花”二字,神色一凛,颤声道:此乃是巨人族奇毒,中者三个时辰之内若不与人交合则七孔流血而死。”
  
  金妮这时悄然来到邓不利多身边,面色飞红,扭捏道:“若如此能救波特,我愿……”邓不利多长出一口气,以手加额道:“檄天之幸,檄天之幸。波特,你速速和金妮去找一家客栈歇息,万莫延迟。”
  
  波特此时却几乎要哭出来:“可我昨天刚才练过了葵花宝典……”
  
  “哦!不~~~~”邓不利多和金妮异口同声大叫道。
  
  (里结局:邓不利多俯下身子凑近波特道:“修炼了葵花宝典也不要紧,老夫还有一法可救你”。随后声音渐低,几不可闻。唯有马尔福在一旁听的清楚,不禁脸色陡变……)   

星期六, 七月 16, 2005

云致秋行状·下

作者:汪曾祺

云致秋“解放”得比较早。

成立了革委会。上面指示:要恢复演出。团里的几出样板戏,原来都是云致秋领着到样板团去“刻模子”刻出来的,他记性好,能把原剧复排出来。剧中有几个角色有政治问题,得由别人顶替,这得有人给说。还有几个红五类的青年演员要培养出来接班。军代表、工宣队和革委会的委员们一起研究:还得把云致秋“请”出来。说是排戏,实际上是教戏。云致秋爱教戏,教戏有瘾,也会教。有的在北京、天津、南京已经颇有名气的演员,有时还特意来找云致秋请教,不管哪一出,他都能说出个幺二三,官中大路是怎样的,梅在哪里改了改,程在哪里走的是什么,简明扼要,如数家珍。单是《长坂坡》的“抓帔”,我就见他给不下七八个演员说过。只要高盛麟来北京演出《长坂坡》,给盛麟配戏的旦角都得来找致秋。他教戏还是有教无类,什么人都给说。连在党委会工作的小梁,他都愣给她说了一出《玉堂春》,一出《思凡》。

不过培养这几个红五类接班人,可把云致秋给累苦了。这几个接班人完全是“小老斗”,连脚步都不会走,致秋等于给她们重新开蒙。他给她们“掰扯”嘴里,“抠嗤”身上,得给她们说“范儿”。“要先有身上,后有手”,“劲儿在腰里,不在肩膀上”,“先出左脚,重心在右脚,再出右脚,把重心移过来”……他帮她们找共鸣,纠正发音位置,哪些字要用丹田,哪些字“嘴里唱”就行了。有一个演员嗓音缺乏弹性,唱不出“擞音”,声音老是直的,他恨不得钻进她的嗓子,提喽着她的声带让它颤动。好不容易,有一天,这个演员有了一点“擞”,云致秋大叫了一声:“我的妈呀,你总算找着了!”致秋一天三班,轮番给这几位接班人说戏,每说一个“工时”,得喝一壶开水。

致秋教学生不收礼,不受学生一杯茶。剧团有这么一个不成文的规矩,老师来教戏,学生得给预备一包好茶叶。先生把保温杯拿出来,学生立刻把茶叶折在里面,给沏上,闷着。有的老师就有一个杯子由学生保存,由学生在提兜里装着,老师未到,茶已沏好。致秋从不如此,他从来是自己带着一个“瓶杯”——玻璃水果罐头改制的,里面装好了茶叶。他倒有几个很好看的杯套,是女生用玻璃丝编了送他的。

于是云致秋又成了受人尊敬的“云老师”,“云老师”长,“云老师”短,叫得很亲热。因为他教学有功,几出样板戏都已上演,有时有关部门招待外国文化名人的宴会,他也收到请柬。他的名字偶尔在报上出现,放在“知名人士”类的最后一名。“还有知名人士×××、×××、云致秋”。干部学习班的“同学”有时遇见他,便叫他“知名人士”,云致秋:“别逗啦!我是‘还有’!”

在云致秋又“走正字”的时候,他得了一次中风,口眼歪斜。他找了小孔。孔家世代给梨园行瞧病,演员们都很信服。致秋跟小孔大夫很熟。小孔说:“你去找两丸安宫牛黄来,你这病,我包治!”两丸安宫牛黄下去,吃了几剂药,真好了。致秋拄了几天拐棍,后来拐棍也扔了,他又来上班了。

“致秋,又活啦!”
“又活啦。我寻思这回该上八宝山了,没想到,到了五棵松,这又回来啦!”
“还喝吗?”
“还喝!——少点。”

打倒“四人帮”,百废俱兴,政策落实,没想到云致秋倒成了闲人。

原来的党委书记兼团长调走了。新由别的剧团调来一位党委书记兼团长。辛团长(他姓辛)和云致秋原来也是老熟人,但是他带来了全部班底,从副书记到办公室、政工、行政各部门的主任、会计出纳、医务室的大夫,直到扫楼道的工人、看传达室的……他没有给云致秋安排工作。局里的几位副局长全都“起复”了,原来分工干什么的还干什么。有人劝致秋去找找他们,致秋说:“没意思。”这几位头头,原来三天不见云致秋,就有点想他。现在,他们想不起他来了。局长们的胸怀不会那样狭窄,他们不会因为致秋曾经揭发过他们的问题而耿耿于怀,只是他们对云致秋的感情已经很薄了。有时有人在他们面前提起致秋,他们只是淡淡地说:“云致秋,还是那么爱逗吗?”致秋是个热闹惯了、忙活惯了的人,他闲不住。闲着闲着,就闲出病来了。病走熟路,他那些老毛病挨着个儿来找他,他于是就在家里歇病假,哪儿也不去。他的工资还是团里领,每月月初,由他的女儿来“拿顶”。他连团里大门也不想迈。

他的老伴忽然死了,死于急性心肌梗死。这对于致秋的打击是难以想象的。他整个的垮了。在他老伴的追悼会上,他站不起来,只是瘫坐在一张椅子里,不停地流泪。熟人走过,跟他握手,他反复地说:“我完了!我完了!”老伴火化了,他也就被送进了医院。

他出院后,我和小冯、小梁去看他。他精神还好,见了我们挺高兴。

“哎呀,你们几位还来呀!——我这儿现在没有什么人来了!”

我们给他带了一点水果,一只烧鸡,还有一瓶酒。他用手把烧鸡撕开,喝起来。

喝着酒,他说:“老汪,小冯,小梁,我告诉你们,我活不了多久了。”

我们都说:“别瞎说!你现在挺好的。”

“不骗你们!这一阵我老是做梦,梦见我媳妇。昨儿夜里还梦见。我出外,她送我。跟真事一模一样。那年,李世芳坐飞机摔死那年,我要上青岛去。下大雨。前门火车站前面水深没脚脖子。她口止尚着水送我。火车快开了。她说:‘咱们别去了!咱们不挣那份钱!’那回她是这么说来着。一样!清清楚楚,说话的声音,神气!快了,我们就要见面了。”

小冯说:“你是一个人在家里闷的,胡思乱想!身体再好些,外边走走,找找熟人,聊聊!”

“我原说我走在她头里,没想到她倒走在我头里。一辈子的夫妻,没红过脸。现在我要换衣服,得自己找了。——我女儿她们不知道在哪儿。这是怎么话说的,就那么走了!”

又喝了两杯酒,他说,像是问我们,又像是自言自语:“我这也是一辈子。我算个什么人呢?”

小冯调到戏校管人事,她和戏校的石校长说:“云致秋为什么老让他闲着?他还能发挥作用。咱们还缺教员,是不是把他调过来?”

石校长一听,立刻同意:“这个人很有用!他们不要,我们要!你就去办这件事!”

小冯找到致秋,致秋欣然同意。他说:“过了冬天,等我身体好一点,不太喘了,就去上班。”

我因事到南方去转了一圈,回来时,听小梁说:“云致秋死了。”

“什么病?”

“他的病多了!前一阵他觉得身体好了些,想到戏校上班。别人劝他再休息休息。他弄了一架录音机,对着录音机说戏,想拿到戏校给学生先听着。接连说了五天,第六天,不行了。家里没有人。邻居老关发现了,赶紧叫了几个人,弄了一辆车,把他送到医院,到了医院,已经没有脉了。他在车上人还清楚,还说了一句话:‘给我一条手绢’车上人很急乱,他的声音很小,谁也没注意,只老关听见了。”

这时候,他要一条手绢干什么?“给我一条手绢”是他最后说的一句话,但是这大概不能算是“遗言”。

要给致秋开追悼会。我们几个人算是他的老战友了,大家都说:“去,一定去!别人的追悼会可以不去,致秋的追悼会一定得去!”

我们商量着要给致秋送一副挽联。我想了想,拟了两句。小梁到荣宝斋买了两张云南宣,粘接好了,我试了试笔,就写起来:

跟着谁,傍着谁,立志甘当二路角;
会几出,教几出,课徒不受一杯茶。

大家看了,都说:“贴切”。

论演员,不过是二路;论职务,只是办公室副主任和戏校教员,我们知道,致秋的追悼会的规格是不会高的,——追悼会也讲规格,真是叫人丧气!但是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凄惨。来的人很少。一个小礼堂,稀稀落落地站了不满半堂人。戏曲界的名人,致秋的“生前好友”、甚至他教过的学生,很多都没有来。来的都是剧团的一些老熟人:贾世荣、马四喜、赵旺……花圈倒不少,把两边墙壁都摆满了。这是向火葬场一总租来的。落款的人名好些是操办追悼会的人自作主张地写上去的,本人都未必知道。挽联却只有我们送的一副,孤零零的,看起来颇有点嘲笑的味道。石校长致悼词。上面供着致秋的遗像。致秋大概第一次把照片放得这样大。小冯入神地看着致秋的像,轻轻地说:“致秋这张像拍得很像。”小梁点点头:“很像!”

我们到后面去向致秋的遗体告别。我参加追悼会,向来不向遗体告别,这次是破例。致秋和生前一样,只是好像瘦小了些。头发发干了,干得像草。脸上很平静。一个平日爱跟致秋逗的演员对着致秋的脸端详了很久,好像在想什么。他在想什么呢?该不会是想:你再也不能把眉毛眼睛鼻子纵在一起了吧?

天很晴朗。

我坐在回去的汽车里,听见一个演员说了一句什么笑话,车里一半人都笑了起来。我不禁想起陶渊明的《拟挽歌辞》:“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不过,在云致秋的追悼会后说说笑话,似乎是无可非议的,甚至是很自然的。

致秋死后,偶尔还有人谈起他:“致秋人不错。”

“致秋教戏有瘾。他也会教,说的都是地方,能说到点子上。——他会得多,见得也多。”

最近剧团要到香港演出,还有人念叨:“这会要是有云致秋这样一个又懂业务,又能做保卫工作的党员,就好了!”

一个人死了,还会有人想起他,就算不错。

1983年7月2日写完,为纪念一位亡友而作。
(这是小说,不是报告文学。文中所写,并不都是真事。)

云致秋行状·中

作者:汪曾祺

致秋一辈子走南闯北,跑了不少码头,搭过不少班,“傍”过不少名角。他给金少山、叶盛章、唐韵笙都挎过刀。他会的戏多,见过的也多,记性又好,甭管是谁家的私房秘本,什么四大名旦,哪叫麒派、马派,什么戏缺人,他都来顶一角,而且不用对戏,拿起来就唱。他很有戏德,在台上保管能把主角傍得严严实实,不撒汤,不漏水,叫你唱得舒舒服服。该你得好的地方,他事前给你垫足了,主角略微一使劲,“好儿”就下来了;主角今天嗓音有点失润,他也能想法帮你“遮”过去,不特别“卯上”,存心“啃”你一下。临时有个演员,或是病了,或是家里出了点事,上不去,戏都开了,后台管事急得乱转:“云老板,您来一个!”“救场如救火”,甭管什么大小角色,致秋二话不说,包上头就扮戏。他好说话。后台嘱咐“马前”,他就可以掐掉几句;“马后”,他能在台上多“绷”一会。有一次唱《桑园会》,老生误了场,他的罗敷,愣在台上多唱出四句大慢板!——临时旋编词儿。一边唱,一边想,唱了上句,想下句。打鼓佬和拉胡琴的直纳闷:他怎还唱呀!下来了,问他:“您这是哪一派?”——“云派!”他聪明,脑子快,能“钻锅”,没唱过的戏,说说,就上去了,还保管不会出错。他台下人缘也好。从来不“拿糖”、“吊腰子”。为了戏份、包银不合适,临时把戏“砍”下啦,这种事他从来没干过。戏班里的事,也挺复杂,三叔二大爷,师兄,师弟,你厚啦,我薄啦,你鼓啦,我瘪啦,仨一群,俩一伙,你踩和我,我挤兑你,又合啦,又“咧”啦……经常闹纷纷。常言说:“宁带千军,不带一班。”这种事,致秋从来不往里掺和。戏班里流传两句“名贤集”式的处世格言,一是“小心干活,大胆拿钱”,一是“不多说,不少道”,致秋是身体力行的。他爱说,但都是海聊穷逗,从不勾心斗角,播弄是非。因此,从南到北,都愿意用他,来约的人不少,他在家赋闲当“散仙”的时候不多。

他给言菊朋挂过二牌,有时在头里唱一出,也有时陪着言菊朋唱唱《汾河湾》一类的“对儿戏”。这大概是云致秋的艺术生涯登峰造极的时候了。

我曾问过致秋:“你为什么不自己挑班?”致秋说:“有人撺掇过我。我也想过。不成,我就这半碗。唱二路,我有富裕,挑大梁,我不够。不要小鸡吃绿豆,强努。挑班,来钱多,事儿还多哪。挑班,约人,处好了,火炉子,热烘烘的:处不好,‘虱子皮袄’,还得穿它,又咬得慌。还得到处请客、应酬、拜门子,我淘不了这份神。这样多好,我一个唱二旦的,不招风,不惹事。黄金荣、杜月笙、袁良、日本宪兵队,都找寻不到我头上。得,有碗醋卤面吃就行啦!”

致秋在外码头搭班唱戏了,所得包银,就归自己了。不过到哪儿,回北京,总得给于先生带回点什么。于先生病故,他出钱买了口好棺材,披麻戴孝,致礼尽哀。

攒了点钱,成了家。媳妇相貌平常,但是性情温厚,待致秋很好,净变法子给他做点好吃的,好让他的“火炉子”烧得旺旺的。

跟云致秋在一起,呆一天,你也不会闷得慌。他爱聊天,也会聊。他的聊天没有什么目的。聊天还有什么目的?——有。有人爱聊,是在显示他的多知多懂。剧团有一位就是这样,他聊完了一段,往往要来这么几句:“这种事你们哪知道啊!爷们,学着点吧!”致秋的爱聊,只是反映出他对生活,对人,充满了近于童心的兴趣。致秋聊天,极少臧否人物。“闲谈莫论人非”,他从不发人阴私,传播别人一点不大见得人的秘闻,以博大家一笑。有时说到某人某事,也会发一点善意的嘲笑,但都很有分寸,决不流于挖苦刻薄。他的嘴不损。他的语言很生动,但不装腔作势,故弄玄虚。有些话说得很逗,但不是“隔肢”人,不“贫”。他走南闯北,知道的事情很多,而且每个细节都记得非常清楚,——这真是一种少有的才能,一个小说家必备的才能!这事发生在哪一年,那年洋面多少钱一袋;是樱桃、桑椹下来的时候,还是九花开的时候,一点错不了。我写过一个关于裘盛戎的剧本,把初稿送给他看过,为了核对一些事实,主要是盛戎到底跟杨小楼合唱过《阳平关》没有。他那时正在生病,给我写了一个字条:
“盛戎和杨老板合演《阳平关》实有其事。那是1935年,盛戎二十,我十七。在华乐。那天杨老板的三出。头里一出是朱琴心的《采花赶府》(我的丫环)。盛戎那时就有观众,一个引子满堂好……”

这大概是致秋留在我这里的唯一的一张“遗墨”了。头些日子我翻出来看过,不胜感慨。

致秋是北京解放后戏曲界第一批入党的党员。在第一届戏曲演员讲习会的时候就入党了。他在讲习会表现好,他有文化,接受新事物快。许多闻所末闻的革命道理,他听来很新鲜,但是立刻就明白了,“是这么个理儿!”许多老艺人对“猴变人”,怎么也想不通。在学习“谁养活谁”时,很多底包演员一死儿认定了是“角儿”养活了底包。他就掰开揉碎地给他们讲,他成了一个实际上的学习辅导员,——虽然讲了半天,很多老艺人还是似通不通。解放,对于云致秋,真正是一次解放,他的翻身感是很强烈的。唱戏的不再是“唱戏低”了,不是下九流了。他一辈子傍角儿。他和挑班的角儿关系处得不错,但他毕竟是个唱二旦的,不能和角儿平起平坐。“是龙有性”,角儿都有角儿的脾气。角儿今天脸色不好,全班都像顶着个雷。入了党,致秋觉得精神上长了一块,打心眼儿里痛快。“从今往后,我不再傍角儿!我傍领导!傍组织!”

他回剧团办过扫盲班。这个“盲”真不好扫呀。

舞台工作队有个跟包打杂的,名叫赵旺。他本叫赵旺财。《荷珠配》里有个家人,叫赵旺,专门伺候员外吃饭。员外后来穷了,还是一来就叫“赵旺!——我要吃饭了”。“赵旺”和“吃饭”变成了同义语。剧团有时开会快到中午了,有人就提出:“咱们该赵旺了吧!”这就是说:该吃饭了。大家就把赵旺财的财字省了,上上下下都叫他赵旺。赵旺出身很苦(他是个流浪孤儿,连自己的出生年月都不知道),又是“工人阶级”,“文化大革命”中就成了几个战斗组争相罗致的招牌,响当当的造反派。

就是这位赵旺老兄,曾经上过扫盲班。那时扫盲没有新课本,还是沿用“人手足刀尺”。云致秋在黑板上写了个“足”字,叫赵旺读。赵旺对着它相了半天面。旁边有个演员把脚伸出来,提醒他。赵旺读出来了:“鞋!”云致秋摇摇头。那位把鞋脱了,赵旺又读出来了:“哦,袜子”。云致秋又摇摇头。那位把袜子也脱了,赵旺大声地读了出来:“脚巴丫子!” (云致秋想:你真行!一个字会读成四个字!)
扫盲班结束了,除了赵旺,其余的大都认识了不少字,后来大都能看《北京晚报》了。

后来,又办了一期学员班。

学员班只有三个人是脱产的,都是从演员里抽出来的,一个贾世荣,是唱里子老生的,一个云致秋,算是正副主任。还有一个看功的老师马四喜。

马四喜原是唱武花脸的,台上不是样儿,看功却有经验。他父亲就是在科班里抄功的。他有几个特点。一是抽关东烟,闻鼻烟,绝对不抽纸烟。二是肚子里很宽,能读“三·列国”,《永庆升平》、《三侠剑》,倒背如流。另一个特点是讲话爱用成语,又把成语的最后一个字甚至几个字“歇”掉。他在学员练功前总要讲几句话:

“同志们,你们可都是含荷待,大家都有绵绣前!这练功,一定要硬砍实,可不能偷工减!千万不要少壮不,将来可就要老大徒啦!——踢腿:走!”

贾世荣是个慢性子,什么都慢。台上一场戏,他一上去,总要比别人长出三五分钟。他说话又喜欢咬文嚼字,引经据典。所据经典,都是戏。他跟一个学员谈话,告诫他不要骄傲:“可记得关云长败走麦城之故耳?……”下面就讲开了《走麦城》。从科班到戏班,除此以外,他哪儿也没去过。不知道谁的主意,学员班要军事化。他带操,“立正!报数!齐步走!”这都不错。队伍走到墙根了,他不叫“左转弯走”或“右转弯走”,也不知道叫“立定”,一下子慌子,就大声叫:“吁!……”云致秋和马四喜也跟在队后面走。马四喜炸了:“怎么碴!把我们全当成牲口啦!”

贾世荣和马四喜各执其事,不负全面责任,学员班的一切行政事务,全面由云致秋一个人操持。借房子,招生,考试,政审,请教员。谁的五音不全,谁的上下身不合。谁正在倒仓,能倒过来不能。谁的半月板扭伤了,谁撕裂了韧带,请大夫,上医院。男生干架,女生斗嘴……事无巨细,都得要管。每天还要说戏。凡是小嗓的,他全包了,青衣、花旦、刀马,唱做念打,手眼身法步,一招一式地教。

学员班结业,举行了汇报演出。剧团的负责人,主要演员都到场看了,——一半是冲着云致秋的面子去的。“咱们捧捧致秋!办个学员班,不易”——“捧捧!”党委书记讲话,说学员班办得很有成绩,为剧团输送了新的血液。实际上是输送了一些“院子过道”、宫女丫环。真能唱一出的,没有两个。当初办学员班,目的就在招“院子过道”、宫女丫环,没打算让他们唱一出。这一期学员,后来在“文化大革命”中可没少热闹。

致秋后来又当了一任排练科长。排练科是剧团最敏感的部门。演员们说,剧团只有两件事是“过真格”的。一是“拿顶”。“拿顶”就是领工资,——剧团叫“开支”。过去领工资不兴签字,都要盖戳。戳子都是字朝下,如拿顶,故名“戳子拿顶”。一简化,就光剩下“拿顶”了。“嗨,快去,拿顶来!”另一件,是排戏。一个演员接连排出几出戏,观众认可了,噌噌噌,就许能红了。几年不演戏,本来有两下子的,就许窝了回去。给谁排啦,不给谁排啦;派谁什么角色啦,讨俏不讨俏,费力不费力,广告上登不登,戏单上有没有名字……剧团到处嘁嘁喳喳,交头接耳,咬牙跺脚,两眼发直,整天就是这些事儿。排练科长,官不大,权不小。权这个东西是个古怪东西,人手里有它,就要变人性。说话调门儿也高啦,用的字眼儿也不同啦,神气也变啦。谁跟我不错,“好,有在那里!”谁得罪过我,“小子,你等着吧,只要我当一天科长,你就甭打算痛快!”因此,两任排练科长,没有不招恨的。有人甚至在死后还挨骂:“×××,真他妈不是个东西!”云致秋当了两年排练科长,风平浪静。他排出来的戏码,定下的“人位”(戏班把分派角色叫做“定人位”),一碗水端平,谁也挑不出什么来。有人给他家装了一条好烟,提了两瓶酒,几斤苹果,致秋一概婉词拒绝:“哥们!咱们不兴这个!我要不想抽您那条大中华,喝您那两瓶西风,我是孙子!可我现在在这个位置上,不能让人戳我的脊梁骨。您拿回去!咱们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当没有这回事!”

后来致秋调任了办公室副主任,——主任是贾世荣。他这个副主任没地儿办公。办公室里会计、出纳、总务、打字员,还有贾主任独据一张演《林则徐》时候特制的维多利亚时代硬木雕花的大写字台(剧团很多家具都是舞台上撤下来的大道具),都满了。党委办公室还有一张空桌子,“得来,我就这儿就乎就乎吧!”我们很欢迎他来,他来了热闹。他不把我们看成“外行”,对于从老解放区来的,部队下来的,老郭、老吴、小冯、小梁,还有像我这样的“秀才”,天生来有一种好感。我们很谈得来。他事实上成了党委会的一名秘书。党委和办公室的工作原也不大划得清。在党委会工作的几个人,没有十分明确的分工。有了事,大家一齐动手;没事,也可以瞎聊。致秋给自己的工作概括成为四句话:跑跑颠颠,上传下达,送往迎来,喜庆堂会。

党委会经常要派人出去开会。有的会,谁也不愿去,就说:“嗨,致秋,你去吧!”“好,我去!”市里或区里布置春季卫生运动大检查、植树、“交通安全宣传周”,以及参加刑事杀人犯公审(公审后立即枪决)……这都是他的事。回来,传达。他的笔记记得非常详细,有闻必录。让他念念笔记,他开始念了:“张主任主持会议。张主任说:‘老王,你的糖尿病好了一点没有?’……”问他会议的主要精神是什么,什么是张主任讲话的要点,答曰:“不知道。”他经常起草一些向上面汇报的材料,翻翻笔记本,摊开横格纸就写,一写就是十来张。写到后来,写不下去了,就叫我:“老汪,你给我瞧瞧,我这写的是什么呀?”我一看:逦逦拉拉,噜苏重复,不知所云。他写东西还有个特点,不分段,从第一个字到末一个句号,一气到底,一大篇!经常得由我给他“归置归置”,重新整理一遍。他看了说:“行!你真有两下。”我说:“你写之前得先想想,想清楚再写呀。李笠翁说,要袖手于前,才能疾书于后哪!”——“对对对!我这是疾书于前,袖手于后!写到后来,没了辙了!”

他的主要任务,实际是两件。一是做上层演员的统战工作。剧团的党委书记曾有一句名言:剧团的工作,只要把几大头牌的工作做好,就算搞好了一半(这句话不能算是全无道理,可是在“文化大革命”中成为群众演员最为痛恨的一条罪状)。云致秋就是搞这种工作的工具。另一件,是搞保卫工作。

致秋经常出入于头牌之门,所要解决的都是些难题。主要演员彼此常为一些事情争,争剧场(谁都愿上工人俱乐部、长安、吉祥,谁也不愿去海淀,去圆恩寺……),争日子口(争节假日,争星期六、星期天),争配角,争胡琴,争打鼓的。致秋得去说服其中的一个顾全大局,让一让。最近“业务”不好,希望哪位头牌把本来预订的“歇工戏”改成重头戏;为了提拔后进,要请哪位头牌“捧捧”一个青年演员,跟她合唱一出“对儿戏”;领导上决定,让哪几个青年演员“拜”哪几位头牌,希望头牌能“收”他们……这些等等,都得致秋去说。致秋的工作方法是进门先不说正事,三叔二舅地叫一气,插科打诨,嘻嘻哈哈,然后才说:“我今儿来,一来是瞧瞧您,再,还有这么档事……”他还有一个偏方,是走内线。不找团长(头牌都是团长、副团长),却找“团太”。——这是戏班里兴出来的特殊称呼,管团长的太太叫“团太”。团太知道他无事不登三宝殿,有时绷着脸:“三婶今儿不高兴,给三婶学一个!”致秋有一手绝活:学人。甭管是台上、台下,几个动作,神情毕肖。凡熟悉梨园行的,一看就知道是谁。他经常学的是四大须生出场报名,四人的台步各有特色,音色各异,对比鲜明。“漾(杨)抱(宝)森”(声音浑厚,有气无力);“谭富音(英)”(又高又急又快,“英”字抵腭不穿鼻,读成“鬼音”);“奚啸伯”(嗓音很细,“奚、啸”皆读尖字,“伯”字读为入声);“马——连——良呃!”(吊儿郎当,满不在乎)。逗得三婶哈哈一乐:“什么事?说吧!”致秋把事情一说。“就这么点事儿呀?瞎!没什么大不了的!行了,等老头子回来,我跟他说说!”事情就算办成了。

党委会的同志对他这种作法很有意见。有时小冯或小梁跟他一同去,出了门就跟他发作:“云致秋!你这是干什么!——小丑!”——“是小丑!咱们不是为把这点事办圆全了吗?这是党委交给我的任务,我有什么办法?你当我愿意哪!”

云致秋上班有两个专用的包。一个是普通双梁人造革黑提包,一个是带拉链、有一把小锁的公文包。他一出门,只要看他的自行车把上挂的是什么包,就知道大概是上哪里去。如果是双梁提包,就不外是到区里去,到文化局或是市委宣传部去。如果是接锁公文包,就一定是到公安局去。大家还知道公文包里有一个蓝皮的笔记本。这笔记本是编了号的,并且每一页都用打号机打了页码。这里记的都是有关治安保卫的材料。材料有的是公安局传达的,有的是他向公安局汇报的。这些笔记本是绝对保密的。他从公安局开完会,立刻回家,把笔记本锁在一口小皮箱里。云致秋那么爱说,可是这些笔记本里的材料,他绝对守口如瓶,没有跟任何人谈过。谁也不知道这里面写的是什么,不少人都很想知道。因为他们知道这些材料关系到很多人的命运。出国或赴港演出;谁能去,谁不能去;谁不能进人民大会堂,谁不能到小礼堂演出;到中南海给毛主席演戏,名单是怎么定的……这些等等,云致秋的小本本都起着作用。因为那只拉锁公文包和包里的蓝皮笔记本,使很多人暗暗地对云致秋另眼相看,一看见他登上车,车把上挂着那个包,就彼此努努嘴,暗使眼色。这些笔记本,在云致秋心里,是很有分量的。他感到党对自己的信任,也为此觉得骄傲,有时甚至有点心潮澎湃,壮怀激烈。

因为工作关系,致秋不但和党委书记、团长随时联系,和文化局的几位局长也都常有联系。主管戏曲的、主管演出的和主管外事的副局长,经常来电话找他。这几位局长的办公室,家里,他都是推门就进。找他,有时是谈工作,有时是托他办点私事,——在全聚德订两只烤鸭,到前门饭店买点好烟、好酒……有时甚至什么也不为,只是找他来瞎聊,解解闷(少不得要喝两盅)。他和局长们虽未到了称兄道弟的程度,但也可以说是“忘形到尔汝”了。他对局长,从来不称官衔,人前人后,都是直呼其名。他在局长们面前这种自由随便的态度很为剧团许多演员所羡慕,甚至嫉妒。他们很纳闷:云致秋怎么能和头儿们混得这样熟呢?

致秋自己说的“四大任务”之一的“喜庆堂会”,不是真的张罗唱堂会——现在还有谁家唱堂会呢?第一是张罗拜师。有一阵戏曲界大兴拜师之风。领导上提倡,剧团出钱。只要是看来有点出息的演员,剧团都会由一个老演员把他(她)们带着,到北京来拜一个名师。名演员哪有工夫教戏呀?他们大都有一个没有嗓子可是戏很熟的大徒弟当助教。外地的青年演员来了,在北京住个把月,跟着大师哥学一两出本门的戏,由名演员的琴师说说唱腔,临了,走给老师看看,老师略加指点,说是“不错!”这就高高兴兴地回去,在海报上印上“×××老师亲授”字样,顿时身价十倍,提级加薪。到北京来,必须有人“引见”。剧团的老演员很多都是先投云致秋,因为北京的名演员的家里,致秋哪家都能推门就进。拜师照例要请客。文化局的局长、科长,剧团的主要演员、琴师、鼓师,都得请到。云致秋自然少不了。致秋这辈子经手操办过的拜师仪式,真是不计其数了。如果你愿意听,他可以给你报一笔总帐,保管落不下一笔。

致秋忙乎的另一件事是帮着名角办生日。办生日不过是借名请一次客。致秋是每请必到,大都是头一个。他既是客人,也一半是主人,——负责招待。他是不会忘记去吃这一顿的,名角们的生辰他都记得烂熟。谁今年多大,属什么的,问他,张口就能给你报出来。

我们对致秋这种到处吃喝的作风提过意见。他说:“他们愿意请,不吃白不吃!”

致秋火炉子好,爱吃喝,但平常家里的饭食也很简单。有一小包天福的酱肘子,一碟炒麻豆腐,就酒菜、饭菜全齐了。他特别爱吃醋卤面。跟我吹过几次,他一做醋卤,半条胡同都闻见香。直到他死后,我才弄清楚醋卤面是一种什么面。这是山西“吃儿”(致秋原籍山西)。我问过山西人,山西人告诉我:“XX茄子打卤,搁上醋!”这能吃到哪里去么?然而我没能吃上致秋亲手做的醋卤面,想想还是有些怅然,因为他是诚心请我的。

“文化大革命”一来,什么全乱了。

京剧团是个凡事落后的地方,这回可是跑到前面去了。一夜之间,剧团变了模样。成立了各色各样,名称奇奇怪怪的战斗组。所有的办公室、练功厅、会议室、传达室、甚至堆煤的屋子、烧暖气的锅炉间、做刀枪靶子的作坊……全都给瓜分占领了。不管是什么人,找一个地方,打扫一番,搬来一些箱箱柜柜,都贴了封条,在门口挂出一块牌子,这就是他们的领地了。——只有会计办公室留下了,因为大家知道每个月月初还得“拿顶”,得有个地方让会计算帐。大标语,大字报,高音喇叭,语录歌,五颜六色,乱七八糟。所有的人都变了人性。“小心干活,大胆拿钱”,“不多说,不少道”,全都不时兴了。平常挺斯文的小姑娘,会站在板凳上跳着脚跟人辩论,口沫横飞,满嘴脏字,完全成了一个泼妇。连贾世荣也上台发言搞大批判了。不过他批远不批近,不批团领导、局领导,他批刘少奇,批彭真。他说的都是报上的话,但到了他嘴里都有点“上韵”的味道。他批判这些大头头,不用“反革命修正主义”之类的帽子,他一律称之为“××老儿!”云致秋在下面听着,心想:真有你的!大家听着他满口“××老儿”,都绷着。一个从音乐学院附中调来的弹琵琶的女孩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了。有一回,他又批了半天“××老儿”,下面忽然有人大声嚷嚷:“去你的‘××老儿’吧!你给他们捧的臭脚还少哇!——下去啵你!”这是马四喜。从此,贾世荣就不再出头露面。他自动地走进了牛棚。进来跟“黑帮”们抱拳打招呼,说:“我还是这儿好。”

从学员班毕业出来的这帮小爷可真是神仙一样的快活。他们这辈子没有这样自由过,没有这样随心所欲,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过。他们跟社会上的造反团体挂钩,跟“三司”,跟“西纠”,跟“全艺造”,到处拉关系。他们学得很快。社会上有什么,剧团里有什么。不过什么事到了他们手里,就都还有所发明,有所创造,有所前进,就都带上了京剧团的特点,也更加闹剧化。京剧团真是藏龙卧虎哇!一下子出了那么多司令、副司令,出了那么多理论家,出了那么多笔杆子(他们被称为刀笔)和那么多“浆子手”。——这称谓是京剧团以外所没有的,即专门刷大字报浆糊的。戏台上有“牢子手”、“刽子手”,专刷浆子的于是被称为“浆子手”。赵旺就是一名“浆子手”。外面兴给黑帮挂牌子了,他们也挂!可是他们给黑帮挂的牌子却是外面见不到的:《拿高登》里的石锁,《空城计》诸葛亮抚的瑶琴,《女起解》苏三戴的鱼枷。——这些“砌末”上自然都写黑帮的姓名过犯。外面兴游街,他们也得让黑帮游游。几个战斗组开了联席会议,会上决定,给黑帮“扮上”:给这些“敌人”勾上阴阳脸,戴上反王盔,插一根翎子,穿上各色各样古怪戏装,让黑帮打着锣,自己大声报名,谁声音小了,就从后腰眼狠狠地杵一锣槌。

马四喜跟这些小将不一样。他一个人成立一个战斗组。他这个战斗组随时改换名称,这些名称多半与“独”字有关,一会叫“独立寒秋战斗组”,一会叫“风景这边独好战斗组”。用得较久的是“不顺南不顺北战士”(北京有一句俗话:“骑着城墙骂鞑子,不顺南不顺北”)。团里分为两大派,他哪一派不参加,所以叫“不顺南不顺北”。他上午睡觉。下午写大字报。天天写,谁都骂,逮谁骂谁,晚上是他最来精神的时候。他自愿值夜,看守黑帮。看黑帮,他并不闲着,每天找一名黑帮“单个教练”。他喝完了酒,沏上一壶酽茶,抽上关东烟,就开始“单个教练”了。所谓“单个教练”,是他给黑帮上课,讲马列主义。黑帮站着,他坐着。一教练就是两个小时,从十二点到次日凌晨两点,准时不误。(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把我叫去“教练”过,因此,我不知道他讲马列主义时是不是也是满口的歇后成语。要是那样,那可真受不了!)

云致秋完全懵了。他从旧社会到新社会形成的、维持他的心理平衡的为人处世哲学彻底崩溃了。他不但不知道怎么说话,怎么待人,甚至也不知道怎么思想。他习惯了依靠组织,依靠领导,现在组织砸烂了,领导都被揪了出来。他习惯于有事和同志们商量商量,现在同志们一个个都难于自保,谁也怕担干系,谁也不给谁拿什么主意。他想和老伴谈谈,老伴吓得犯了心脏病躺在床上,他什么也不敢跟她说。他发现他是孤孤仃仃一个人活在这个乱乱糟糟的世界上,这可真是难哪!每天都听到熟人横死的消息。言慧珠上吊了(他是看着她长大的)。叶盛章投了河(他和他合演过《酒丐》)。侯喜瑞一对爱如性命的翎子叫红卫兵撅了(他知道这对翎子有多长)。裘盛戎演《姚期》的白满叫人给铰了(他知道那是多少块现大洋买的。)……“今夜脱了鞋,不知明天来不来”。谁也保不齐今天会发生什么事。过一天,算一日!云致秋倒不太担心被打死:他担心被打残废了,那可就恶心了!每天他还得上团里去。老伴每天都嘱咐:“早点回来!”——“晚不了!”每天回家,老伴都得问一句:“回来了?——没什么事?”——“没事。全须全尾——吃饭!”好像一吃饭,他今天就胜利了,这会至少不会有人把他手里的这杯二锅头夺过去泼在地上!不过,他喝着喝着酒,又不禁重重地叹气:“唉!这乱到多会儿算一站?”

云致秋在“文化大革命”中做了三件他在平时绝不会做的事。这三件事对致秋以后的生活产生了相当深远的影响。

一件是揭发批判剧团的党委书记。他是书记的亲信,书记有些直送某某首长“亲启”的机密信件都是由致秋用毛笔抄写送出的。他不揭发,就成了保皇派。他揭发了半天,下面倒都没有太强烈的反应,有一个地方,忽然爆发出哄堂的笑声。致秋说:“你还叫我保你!——我保你,谁保我呀!”这本来是一句大实话,这不仅是云致秋的真实思想,也是许多人灵魂深处的秘密,很多人“造反”其实都是为了保住自己。不过这种话怎么可以公开地,在大庭广众之前说出来呢?于是大家觉得可笑,就大声地笑了,笑得非常高兴。他们不是笑自己的自私,而是笑云致秋的老实。

第二件,是他把有关治安保卫工作的材料,就是他到公安局开会时记了本团有关人事的蓝皮笔记本,交出去了。那天他下班回家,正吃饭,突然来了十几个红卫兵:“云致秋!你他妈的还喝酒!跪下!”红卫兵随即展读了一道“勒令”,大意谓:云致秋平日专与人民为敌,向反动的公检法多次提供诬陷危害革命群众的黑材料。是可忍熟(原文如此)不可忍。云致秋必须立即将该项黑材料交出,否则后果自负。“后果自负”是具有很大威力的恐吓性的词句,云致秋糊里糊涂地把放这些材料的皮箱的钥匙交给了革命群众。革命群众拿到材料,点点数目,几个人分别装进挎包,登上自行车,呼啸而去。

第二天上班,几个党员就批评他。“这种材料怎么可以交出去?”——“他们说这是黑材料。”——“这是黑材料吗?你太软弱了!如果国民党来了,你怎么办!你还算个党员吗?”——“我怕他们把我媳妇吓死。”这也是一句实情话,可是别人是不会因此而原谅他的。当时事情也就过去了,后来到整党时,他为这件事多次通不过,他痛哭流涕地检查了好多回。他为这件事后悔了一辈子。他知道,以后他再也不适合于带机要性质的工作了。

第三件,是写了不少揭发材料,关于局领导的,团领导的。这些材料大都不是什么重大政治问题,都是些鸡毛蒜皮的生活小事。但是这些材料都成了斗争会上的炮弹,虽然打不中要害,但是经过添油加醋,对“搞臭”一个人却有作用。被批判的人心里明白,这些材料是云致秋提供的,只有他能把时间、地点、事情的经过记得那样清楚。

除了陪着黑帮游了两回街,听了几次马四喜的“单个教练”云致秋在“文化大革命”中没有受太大的罪。他是旧党委的“黑班底”,但够不上是走资派,他没有进牛棚,只是由革命群众把他和一些中层干部集中在“干部学习班”学习,学毛选,写材料。后来两派群众热中于打派仗,也不大管他们,他觉得心里踏实下来,在没人注意他们时,他又悄悄传播一些外面的传闻,而且又开始学人、逗乐了。干部学习班的空气有时相当活跃。

云致秋行状·上

作者:汪曾祺

云致秋是个乐天派,凡事看得开,生死荣辱都不太往心里去,要不他活不到他那个岁数。

我认识致秋时,他差不多已经死过一次。肺病。很严重了。医院通知了剧团,剧团的办公室主任上他家给他送了一百块钱。云致秋明白啦:这是让我想叫点什么吃点什么呀!——吃!涮牛肉,一天涮二斤。那阵牛肉便宜,也好买。卖牛肉的和致秋是老街坊,“发孩”,又是个戏迷,致秋常给他找票看戏。他知道致秋得的这个病,就每天给他留二斤嫩的,切得跟纸片儿似的,拿荷叶包着,等着致秋来拿。致秋把一百块钱牛肉涮完了,上医院一检查,你猜怎么着:好啦!大夫直纳闷:这是怎么回事呢?致秋说:“我的火炉子好!”他说的“火炉子”指的是消化器官。当然他的病也不完全是涮牛肉涮好了的,组织上还让他上小汤山疗养了一阵。致秋说:“还是共产党好啊!要不,就凭我,一个唱戏的,上小汤山,疗养——姥姥!”肺病是好了,但是肺活量小了。他说:“我这肺里好些地方都是死膛儿,存不了多少气!”上一趟四楼,到了二楼,他总得停下来,摆摆手,意思是告诉和他一起走的人先走,他缓一缓,一会就来。就是这样,他还照样到楼梓庄参加劳动,到番字牌搞四清,上井冈山去体验生活,什么也没有落下。

除了肺不好,他还有个“犯肝阳”的毛病。“肝阳”一上来,两眼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干辣椒(他口袋里随时都带几个干辣椒)放到嘴里嚼嚼,闭闭眼,一会就好了。他说他平时不吃辣,“肝阳”一犯,多辣的辣椒嚼起来也不辣。这病我没听说过,不知是一种什么怪病。说来就来,一会儿又没事了。原来在起草一个什么材料,戴上花镜接碴儿下笔千言离题万里地写下去;原来在给人拉胡琴说戏,把合上的弓子抽开,定定弦,接茬儿说;原来在聊天,接碴儿往下聊。海聊穷逗,谈笑风生,一点不像刚刚犯过病。

致秋家贫,少孤。他家原先开一个小杂货铺,不是唱戏的,是外行。——梨园行把本行以外的人和人家都称为“外行”。“外行”就是不是唱戏的,并无褒贬之意。谁家说了一门亲事,俩老太太遇见了,聊起来。一个问:“姑娘家里是干什么的?”另一个回答是干嘛干嘛的,完了还得找补一句:“是外行。”为什么要找补一句呢?因为梨园行的嫁娶,大都在本行之内选择。门当户对,知根知底。因此剧团的演员大都沾点亲,“论”得上,“私底下”都按亲戚辈分称呼。这自然会影响到剧团内部人跟人的关系。剧团领导曾召开大会反过这种习气,但是到了还是没有改过来。

致秋上过学,读到初中,还在青年会学了两年英文。他文笔通顺,字也写得很清秀,而且写得很快。照戏班里的说法是写得很“溜”。他有一桩本事,听报告的时候能把报告人讲的话一字不落地记下来。他曾在邮局当过一年练习生,后来才改了学戏。因此他和一般出身于梨园世家的演员有些不同,有点“书卷气”。

原先在致兴成科班。致兴成散了,他拜了于连萱。于先生原先也是“好角”,后来塌了中,就不再登台,在家教戏为生。

那阵拜师学戏,有三种。一种是按月致送束修的。先生按时到学生家去,或隔日一次,或一个月去个十来次。一种本来已经坐了科,能唱了,拜师是图个名,借先生一点“仙气”,到哪儿搭班,一说是谁谁谁的徒弟,“那没错!”台上台下都有个照应。这就说不上固定报酬了,只是三节两寿——五月节,八月节,年下,师父、师娘生日,送一笔礼。另一种,是“写”结先生的。拜师时立了字据。教戏期间,分文不取。学成之后,给先生效几年力。搭了班,唱戏了,头天晚上开了戏份——那阵都是当天开份,戏没有打住,后台管事都把各人的戏份封好了,第二天,原封交给先生。先生留下若干,剩下的给学生。也有的时候,班里为了照顾学生,会单开一个“小份”,另外封一封,这就不必交先生了。先生教这样的学生,是实授的,真教给东西。这种学生叫做“把手”的徒弟。师徒之间,情义很深。学生在先生家早晚出入,如一家人。

云致秋很聪明,摹仿能力很强,他又有文化,能抄本子,这比口传心授自然学得快得多,于先生很喜欢他。没学几年,就搭班了。他是学“二旦”的,但是他能唱青衣,——一般二旦都只会花旦戏,而且文的武的都能来,《得意缘》的郎霞玉,《银空山》的代战公主,都行。《四郎探母》,他的太后。——那阵班里派戏,都有规矩。比如《探母》,班里的旦角,除了铁镜公主,下来便是萧太后,再下来是四夫人,再下来才是八姐、九妹。谁来什么,都有一定。所开戏份,自有差别。致秋唱了几年戏,不管搭什么班,只要唱《探母》,太后都是他的。

致秋有一条好嗓子。据说年轻时扮相不错,——我有点怀疑。他是一副窄长脸,眼睛不大,鼻子挺长,鼻子尖还有点翘。我认识他时,他已经是干部,除了主演忙?或领导上安排布置,他不再粉墨登场了。我一共看过他两出戏:《得意缘》和《探母》。他那很多地方是死膛肺里的氧气实在不够使,我看他扮着郎霞玉,拿着大枪在台上一通折腾,不停地呼嗤呼嗤喘气,真够他一呛!不过他还是把一出《得意缘》唱下来了。《探母》那回是“大合作”,在京的有名的须生、青衣都参加了,在中山公园音乐堂。那么多的“好角”,可是他的萧太后还真能压得住,一出场就来个碰头好。观众也有点起哄。一来,他确实有个太后的气派,“身上”,穿着花盆底那两步走,都是样儿;再则,他那扮相实在太绝了。京剧演员扮戏,早就改了用油彩。梅兰芳、程砚秋、尚小云,后来都是用油彩。他可还是用粉彩,鹅蛋粉、胭脂,眉毛描得笔直,樱桃小口一点红,活脱是一幅“同光十三绝”,俨然陈德霖再世。

云致秋到底为什么要用粉彩化妆,这是出于一种什么心理,我一直没有捉摸透。问他,他说:“粉彩好看!油彩哪有粉彩精神呀!”这是真话么?这是标新(旧)立异?玩世不恭?都不太像。致秋说:“粉彩怎么啦,公安局管吗?”公安局不管,领导上不提意见,就许他用粉彩扮戏。致秋是个凡事从众随俗的人,有的时候,在无害于人,无损于事的情况下,也应该容许他发一点小小的狂。这会使他得到一点快乐,一点满足:“这就是我——云致秋!”

致秋有个习惯,说着说着话,会忽然把眉毛、眼睛、鼻子“纵”在一起,嘴唇紧闭;然后又用力把嘴张开,把眼睛鼻子挣回原处。这是用粉彩落下的毛病。小时在科班里,化妆,哪儿给你准备蜜呀,用一大块冰糖,拿开水一沏,师父给你抹一脸冰糖水,就往上扑粉。冰糖水干了,脸上绷得难受,老想活动活动肌肉,好松快些,久而久之,成了习惯,几十年也改不了。看惯了,不觉得。生人见面,一定很奇怪。我曾跟致秋说过:“你当不了外交部长!——接见外宾,正说着世界大事,你来这么一下,那怎么行?”致秋说:“对对对,我当不了外交部长!——我会当外交部长吗?”

听戏笔记—雪艳琴及“四大坤伶”

第二批出版的京剧音配像里有一出好戏——言大小姐和叶盛兰演出的《得意缘》。第一批里有叶盛兰和荀老板的这出,荀的京白出神入化,在台上那份挥洒自如的劲头,让听者只有感叹的份。在剧中配演狄母郎霞玉的是同为四大名旦的尚小云,想来大略也只有他才能压得住荀。剧中郎霞玉虽然是配角,但却是狄云鸾的母亲,配演的火候不够便压不住台。比如刘长瑜和叶少兰演出的这出,主角虽然不错,但演郎霞玉的柯茵茵不够理想,未免遗憾。

回头说言的这一版,也是让人叹为观止。言的京白活泼俏丽,而且时时可以感受到梅门京白特有的韵味。但是让人奇怪的是,不管言在剧中怎么跳脱,却始终能感受到来自狄母郎霞玉的压力。第一次听时不知道配演是谁,只觉得这位的尚派唱得实在地道,一段“叹红颜多薄命空把儿养”流利顺畅,完全没有一般尚派演员那种唱的剑拔弩张拼命强努的流弊;后面念白情真意切,十分感人,不刻意渲染尚味而尚味无处不在。后来一问,才知道是雪艳琴。

雪艳琴——“四大坤伶”之首。与侯喜瑞,马连良齐名,被称为梨园回族三杰。原来是这样的人物配演的郎霞玉,有上面的感觉也就不足为奇了。“四大坤伶”中的三位雪艳琴,章遏云和新艳秋可以算是京剧史上顶尖级别的旦角女演员了。雪艳琴学尚,章遏云和新艳秋由梅入程都达到了相当的高度,四大名旦以降能与他们抗衡的旦角就为数不多,言慧珠在这位前辈面前也得退上一箭之地阿。

章遏云49年后去了台湾,在台湾留下了一些录音。听过她和赵培鑫的《武家坡》,窃以为是完整《武家坡》录音中最好的一份。录像据说只留下了《探母》中的太后。新艳秋后来久居南京,值得庆幸的是文革以后留下了几个演出的录像,虽然都是古稀甚至耄耋之年的作品,但举手投足间仍能看到当年的大家风范。可叹“四大坤伶”之首的雪艳琴,留下的资料却不多。50年代在中国京剧院的录音,竟是给杜近芳《蝴蝶杯》配的田夫人和《白毛女》中的黄母。自己主演的戏好像只有和李和曾的《二堂舍子》(据说和叶盛兰有《井台会》录音)后来在中国戏曲学院教戏,从60年代到1986年去世,这近30年似乎是一片空白,不说录像,连录音都没听说。这样一个国宝级的艺术家,空白了这么多年……

星期五, 七月 08, 2005

网络聊天——谈艺

roy 说:换个话题,还记得香菱学诗么?
石头 说:呵呵
石头 说:记得
roy 说:黛玉怎么说的?理论上东西很少,就是去读。我想起以前楼主说听戏了,没什么希奇的,就先听100张老唱片
石头 说:听完就成楼主那样了
roy 说:呵呵
石头 说:看现在的一百个瞧不上
roy 说:大意是一致的,你看学戏也没什么出奇的,一出教子,一出二进宫一出祭江,青衣的腔也差不多就学成了
roy 说:但要能融会,非的学个百十来处不可
roy 说:中国的艺术好像都差不多,理论很少,就是一个劲练,以数量出质量
roy 说:写字的更厉害,动不动把一池子都写黑了
石头 说:是呀
石头 说:今早看报纸还想这个了
roy 说:报纸写什么了?
石头 说:一个中国钢琴家
石头 说:很小,很厉害
石头 说:他说自己是天才、神通、大师
roy 说:吐
roy 说:好不要件
石头 说:然后他的老师说,作曲家有神通,钢琴家没有。
石头 说:我想想是很对的
石头 说:再想想,中国谈钢琴的厉害角色越来越多
石头 说:但是好作曲家没见有谁
roy 说:你说西方的艺术好像跟咱们不一样啊,一般都有很系统的理论
roy 说:不像我们的,一个字,练
石头 说:觉得这种原创行的东西咱们可能不行
石头 说:对亚,中国人适合育珠式的
roy 说:育珠?
石头 说:怎么也得先有个什么依傍,然后做类重复运动
石头 说:最后就能大功告成
roy 说:临摹的东西
石头 说:连写书都要引用,注疏
roy 说:恩
roy 说:写诗也是要用典.这些都成模块化了
石头 说:真是的
roy 说:一个典故就是一个模块,传达一种特定的意思
石头 说:对
roy 说:京戏也是模块化的典型
roy 说:中国艺术的学习,就是学习这些模块怎么运用
roy 说:运用得好就是高手
石头 说:对呀
石头 说:分特
roy 说:写字也是这样,篆刻也是
石头 说:建筑也是
roy 说:恩,呵呵
石头 说:城规也是
roy 说:按照法式来就成了
石头 说:打倒中华文明
roy 说: 为什么,呵呵,很好啊
石头 说:这样很闷的
roy 说:一直是这样过来的,中国特色
石头 说: 不好不好
roy 说:现在老要把两种特色搅在一起,以西方理论指挥中国模块,结果就全乱了
roy 说:你看哪方面都没什么成就了

星期日, 七月 03, 2005

他们是未来的希望

最近不知道怎么了,看到肉乎乎的小孩子就特别想抱抱。昨天跟一个朋友坐在Tim Hortons喝酸奶,看到一个QQ的小孩,就跟朋友说:"看那小孩肉肉的腿,真想捏一下",完全忘了自己是在CHINA TOWN。小孩的母亲听见了转过来冲我笑笑,搞得我好不尴尬。希望不会认为我是对小孩下手的BT就好。

照片上啃电脑的是一个网友的小毛头,看着父亲充满呵护的眼神,真替他们感到幸福。想到自己也许永远不会拥有这样的一幕,可能这是自己最大的缺憾了

星期五, 七月 01, 2005

损话连篇 之 麻子脸

得用天津口念

张三长得真不错,满脸麻子窝。
去买黄豆真省事,不用带家伙。
一坑一个往里装,能装二斤多。